空。

[米flo] 我在长城上住

有关音乐梦想的故事

这里的flo还是大学生,性格会更青涩一些。

2w字一发完




我在长城上住


1.


“北方的风总是那么干燥。到了夏天,气温骤然升高,灰色的砖石被灼热的阳光直晒,散发出的气味仿佛溅入了枯草堆里的火星……这里的天很高,城市很遥远。视线所到之处,一切都显得空旷而辽阔。”

“这里和我的家乡完全不同。到了八月,那里会变得更加地潮湿,更加闷热,而且,还总能闻到海水的气息……”



游客背着轻巧的旅行包在城墙上行走,岭上的风让他不时地吞咽喉咙。他翻开地图查看前方的路,发现自己已经接近终点——下山的路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烽火台就是这次旅行的最后一站。石砖砌成的建筑高耸山巅,颇有气吞山河的架势。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游人在远处合影。可能因为太阳过于炽烈,今天的人数比往常少了四分之三。脚步踏上被晒得滚烫的砖面,声音在空气里回荡得异常清晰。


但游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缓步登上最后一段砖坡,他抹去挂在鬓角上的汗水,感受着岭上干燥的风,又看向关外的绵延不断的群山和灰白天际的交界。他想象着古代的中国士兵利用这绵延不断的工事抵御外族人的侵攻……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都过于遥远且陌生。而这又激起了他内心神秘的感受。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一本书,叫《世界古代奇迹》。里面关于长城的那一章的巨幅插图横跨两页,宛如一条巨龙,而在它背面的那一章是埃及的金字塔,图案透过纸背,在锯齿状的城墙上投下了一片锥形的阴影。


没想到有一天他真能站在这里。


视角转过半圈,上一个瞭望台坐落在不远处的山腰。他向那座山望去,忽然发现眼前的视野恰好就是他在那本书上见到的角度。(这可真是个惊喜!)他立刻打开了手机,对着自己占据屏幕大半的脸和身后部分吻合的风景按下快门。(需要分享这段重逢。)他想着又打开了社交软件,开始录制一小段视频。


“妈妈,”他说,“我现在正在长城上攀登,这里风景很不错,就是热了点……我这样转一圈……看见身后的景色了吗?记得小时候你送了我一本书?里面有一张插画就和我身后的风景一模一样,记得吗?我现在准备下山了,这里一切都好,替我向爸爸问好,爱你。” 


她在他出发之前就一直很担忧。但还好最后一切顺利。


游客收起手机,转身去拿背包侧面的水瓶。正在解背包上的尼龙扣时,他忽然发现自己身后不远处的烽火台旁还站着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和他正望着同一片风景,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一段时间。


他个子不高,有着一头稍显蓬乱的棕发,衣服的样式带有些复古的时尚,感受到游客的视线,他转过头来。处于礼貌,游客朝他点了点头。年轻人看着他的反应,表情似乎有了一瞬的凝滞——最后还是回过神来,朝他眨眼。


游客莫名地感到了亲切。


- Tu parles français? 于是他试探性地问。

- Oui!年轻人回答得倒是干脆。 


“但我是意大利人。”年轻人又用法语补充。游客调笑般朝年轻人比了意大利人的经典手势。“哦。”年轻人立刻摆出受够的表情,“我可不经常这样,我是个更爱用语言表达的意大利人。”


看着他手舞足蹈解释的样子,游客只好耸了耸肩。 


“米开朗基罗,你可以叫我米开来,”他走过来,靠在身边的一垛石墙旁。


“弗洛航·莫特。”游客说。 


自称米开来的年轻人朝他点头,微笑。


“你来这里旅游?”


“我来这里读大学。”弗洛航说,“我家乡的大学和北京的学校有交换生项目。我报名了,然后就到了这里。”


“交换生项目?”对方重复了一遍。 


“没错,交换生。”弗洛航说着摆出了不愿提及的表情,“是些财经类的课程……听起来挺无聊的不是?”


“能理解。”米开来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笑容,“不过你来自‘遥远’的欧洲,光是享受这趟充满趣味性的旅行我觉得就很值得!”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指:“你会享受这里的一切的。”


“噢谢谢。我也希望——”叫做米开来年轻人,语气里总是有种乐观的强势。弗洛航感到自己的情绪正被对方用力地向上拉扯,于是他也顺其自然地变得轻快。


他注意到他对他们的故乡欧洲用了‘遥远’这个词,但这并不值得多想。 


“你呢?是来这里旅游?进修?”弗洛航问。


“我已经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米开来说,“我经常来这里写生,或者画一些我自己的创作。”


“那可真酷!” 弗洛航发自内心地说。


“不过今天我没在工作。”米开来又解释,“只是来看一看风景,顺便走一走……你知道的,现在可是休息时间了。”


“很明显。”弗洛航看他两手空空,的确不像正在工作。但他并不在意。“我正打算下山,要是一起回城的话不如去哪里喝一杯?我知道很多不错的酒吧。想来吗?”来到异国他乡不久,他总希望结交到更多“对味”的伙伴。这位米开朗基罗看起来就是个有趣的对象。他当然不会错过。


“我很乐意,但是我不能现在就去北京……尤其是这个时节。所以很遗憾。”米开来摊开右手,回答。


“‘去’北京?”弗洛航看着他。“你难道不住在城市里?”


“不……”


大概是错觉。弗洛航似乎看见,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视线有一瞬飘向了远处灰绿色的山脊线。 


然而等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对方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我在长城上住。”他说。


“不错,你在长城……等等,你在长城上住?” 弗洛航吃惊。


“没错, 我就在长城上住。”米开来说。



2.


 “唯有用艺术来表现最真实的自我,才是我活在世界上的理由……这里的夜空深邃,脚下有数不清的血色传说,同时仿佛也能听到鸣金的回响和古老的叹息。我见证着继续向前的时代,描绘出我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世界。”


“如果有一天我停下,一切就会无声无息地结束……而当我一无所有之时,这便是唯一靠近上帝的方式。”



弗洛航并没有对米开来的回答抱有更多的疑虑,毕竟这里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景点之一,什么样的人都能聚在周围,做自己想做的事。可能某处的敌楼被改造成了供艺术家使用的工作室。也可能某些旅游管理的机构,把一些区域租给了兼职员工作为住所……这些情形都很容易想象。那天的对话后来没进行多久就结束了。弗洛航告别米开来一个人回到了市区。在那里,他总能遇到形形色色新奇的人和事,足以让他把任何人忘在脑后。


第二次见到米开来已经是在两个月之后了。这一次弗洛航是跟着和很多人一起来的。凉爽的周末秋日,景区里游人如织,陪伴他们的还有吵闹的本地游客和四处奔跑尖叫的小孩……所有人都没法静下心来欣赏风景。弗洛航一边攀登,一边和语言班的朋友闲聊他并不在意的花边故事。一转眼他们就到了人潮涌动的终点。他正在感慨这个无聊周末,不远处忽然传来了几声稚嫩的嗓音——


“What are you painting? What are you painting?”


年轻的画家就坐在离他不到六尺的地方,身下是木质的画凳。他握着铅笔和写生板……被七八个小孩围在城墙的一角。这些本地的小孩才刚开始学习英语,迫不及待地朝一切愿意搭理他们的外国人大声嚷嚷。像他这样高鼻子棕发、又坐在原地不能快速离开的男人显然成了他们的首要目标。“我没有painting,我在sketching. 我在画‘轮廓’……”画家很有耐心地向孩子们解释。他的英语带有很浓重的意大利口音,显得生硬而笨拙。但是谁都能感受到其中的真挚。


“弗洛伦特?”*


“我马上就来,你们先下去吧。”弗洛航朝准备下山的伙伴们说,向画家的方向走去。


年轻的画家正是米开来,他正在耐心地向当地的小孩解释着“涂画”与“写生”的区别。“要是你想painting,你得用到颜料……而sketching看上去要随意多了。或者就像我现在做的一样,一笔一划勾勒出它的外形……  


他偶然抬头,看见了站在孩童们背后的弗洛航。


 “又见面了!你还好吗?……弗洛航?”他清晰地回忆出他的名字,一边兴奋地站起来。


“一切都好……不如说相当精彩。”弗洛航说,“好久不见。”


他和米开来自然地用了贴面礼打招呼。


当他们切换成法语对话后,围住米开来的孩子们眼神越来越迷惑,直到各自的家长将他们牵走,人群把他们剩留在角落。


一切都开始变得平静。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墙将他们与外界嘈杂的世界隔绝开来。弗洛航感受到来自关外的风,飒飒声响带着些微的凉意,暗示着夏天已经过去。虽然仍是晴天,但天光已经不再像八月那样明亮……放在过去,他很少留意到这样细微的差别。


他们聊了几句之后米开来重新落座,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你在画什么?” 


“北边的山——当然,这不算我正式的作品。我只是为了保留对世界的感受。你知道的,作为艺术家这样的状态相当重要。” 


也无外乎他能在这样吵闹的地方找到自己的世界。弗洛航顺着米开来写生板的方向向北边望去——那里的群山之上,遍植着红李和丹枫,还有火炬木。到了十月,漫山的红叶在风中摇摆飞旋。如同一场大火在战场的前线四处蔓延。


勾勒树冠的铅笔也是红色,它潦草地在白纸上飞舞,画出的轨迹比起黑白的线条更能带来情绪上的感染,那里蕴藏的思绪很难说仍保持着平静……但是也并不极端。弗洛航能感受到其中的细微之处。他有种心脏被攒住的感觉,仿佛内心有什么力量正在被唤醒。


“你感受到了什么?”米开来抬头迅速地看了弗洛航一眼,又低下头,握着铅笔的手继续在纸上飞舞。弗洛航不知道他指的究竟是风景还是画。 


“像是愤怒燃烧的火……”他试着描述,也不知道是对画还是对红叶林,“但不是只有热烈和愤怒,还有强烈的“生”的意愿,还有一些……克制的力量。”他的视线渐渐凝聚在画上,“仿佛它们已经知道当某个时刻来临,它们就会暗淡枯萎、堕入泥土,等待来年的再次燃烧……”


米开来听着他的评价点头。


“看来‘你’真能理解到相当深刻的地方!”他特意加重了“你”这个音,“我很高兴。”


“是吗?还以为我一向不太会鉴赏呢。”弗洛航假装语气很随意,“毕竟我平时只爱看些卡通漫画……” 


“你会画画吗?”米开来问。 


“不会。”弗洛航说,“但我会写歌?如果你有所期待的话。”


“噢,那你会唱吗?” 


弗洛航斟酌着用词。


“算是掌握了一点技巧。”最后他说。 


米开来抬起头,看着他笑了。


“噢,”他说,“这么说你是个音乐家了!”


“能被这么称呼的也算是我的梦想。”弗洛航说,“但我还差得远呢。只是随便写写歌,在酒馆,和朋友一起唱着玩,最多也就是这样……没什么特别之处。”


这些东西向来出现在他内心的深处。在他的思绪、他日常的睡梦中。“音乐家”,或是“歌者”、“主唱”、“作曲者”……任何一个称谓,都是如此。他有过最疯狂的那类幻想……迎着山呼海啸,在台上高歌怒吼、汗水洒满舞台……那时的他正在那样的年纪。


但最终他还是来到了到崭新的国家,走上了一条完全无法预料未来的路。他离梦想的国度越来越遥远……这样的话题早已显得没那么必要。


“所以你还是心有不甘,对吗?”米开来像是从直觉中感受到了什么。


“不甘?不,不太多了。”弗洛航撇撇嘴,显得并不太遗憾。“所以你呢?你又是因为什么成为了画家?”


“我?……”米开来抬头对上他的视线,然后又低头看向自己的画笔。 


“为了艺术……仅仅是为了艺术!要不然我也不会有坐在这里和你说话的机会。我想表达自己眼中的、独一无二属于‘我’的世界,我的思考。这是我存在于此的唯一理由。”他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声音却变得顿挫,其中有种令人触动的坚决。


纯粹的理想主义真令人羡慕。当时的弗洛航这样想着。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想法……只不过是我们作为人类的本能,不是吗?如果不是为了生存,人人都应该这样活着。” 米开来倒是很理所当然。


“就像你一样?”弗洛航问。


“对,像我一样!”米开来说,“所以,为什么不尝试一下?” 


“什么?”


“尝试一下那些你真正想做的事。”


弗洛航看向米开来,后者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眼中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我们才见过两面,还说不上了解彼此。他想道。但不知为什么内心有个声音却响了起来,像是浮冰被割裂的声音。 


“我会的。”最后他说,“如果有这样的机会的话。”


“有这样的机会。”米开来用陈述句重复,认真地向他点头,“你一定会的,我相信。”


后来下山的时候,弗洛航站在阶梯前转身说了声“回见”,像是在告别一个每天都能见上一面的老友。他回头看见米开来仍然坐在画凳上,拿着写生板朝他挥手。 


然后,他们各自被淹没在了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弗洛伦特:Flo的同学用英文发音叫的他名字。)


3.


“如果我们来到梦境之外的世界,故乡将会变得十分遥远……这里不适用任何一种原有的思维方式。如果我们沿着老路行进,最终会来到灵魂上一无所有的荒原。”


“这就像是被困在了无尽的雨中。”




米开来再一次见到弗洛航的时候后者显得极其心不在焉。现在并非周末,而是在没有课的空闲时间时分。弗洛航在长城上漫步……他并没有刻意找谁,也没有专注于攀登运动。深秋的季节,岭上气温更加寒冷,秋风掀动着他高耸的衣领。他没有将随身的背包带来,只有笔直的脊背在风中挺立,仿佛岿然不动的岩石。


“朋友,好久不见!”米开来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凑近。


“啊,原来你也在这里。”弗洛航才想起来他会出现。可也许他的潜意识就是在等待米开来的靠近,因为他很快就转身过来。


“你的画进展如何了?” 


“非常顺利,不出意外,将来我一定会出一本自己的画集!”米开来自信地说,“里面会收录我的设计……还有一些原创的小玩意。”


“那可真令人期待!”弗洛航夸奖道。


“然后你呢?”米开来问。“什么?” “你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烦恼。”他还是一如既往有着最敏锐的直觉。


“噢,”弗洛航摊了摊手,“那可不算什么大事。”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坐在了城墙石砖的垛口中间。然而米开来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他眼神闪烁,瞳孔里跳跃着的好奇光芒。


“没什么值得讨论,只是一点感情的小问题。”弗洛航故作轻松地说,可当他抬起头,却发现米开来正表情严肃地看着自己,眼里满是真诚的担忧。


他是真的很在意我的感受。想到这一点,他内心有些触动。




席比勒和弗洛航一样是来中国进修的学生,而且和他来自同一座小镇。


弗洛航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校园里。那时候席比勒正站在一条人工河道的桥上,不知道是在等谁,风吹拂着她有些凌乱的栗色头发。她看见弗洛航走过来,操着不熟悉的英语,礼貌地向他打听一个人。弗洛航并不认识她口中的这个人,但却听出了她的口音。


“您来自巴黎?”他忍不住问。


女孩惊奇地看着他。“不算是。”她说,“我来自阿让特伊。”


“还真是巧了。”弗洛航换成了带有乡音的法语,“要去河里赛船吗?”


他们相视一笑。他们所在的区在巴黎城郊的莱茵河畔,那里是莱茵河最宽阔的一段河域,一年四季经常会举办各式各样的赛船活动。于是,有些学生旷课或是工人请假旷工,就常以“赛船”作借口。后来“赛船”就成了“不去上课或工作”的一个替代说法。


这是只有当地人才懂的小典故。


随着聊天的深入,弗洛航发现,席比勒的家和自己家竟然离得很近,相距不超过三个街区。只是高中弗洛航就随父母去了巴黎市区,错过了和席比勒认识的机会。


“这个世界真是神奇,”席比勒感慨,“能在遥远的东方遇到从出生地来的人,但是在家乡我们却从未相识,很奇怪,不是吗?”


他们有着相同的背景和口音,于是很自然地就有了他乡遇故知的熟稔。


之后他和席比勒就成了保持联络的朋友。两个人经常小聚在一起,进行一些回忆往昔的怀旧式聊天。他们了解同一条街道上的传说,同一个时期流行的笑话。每次当一个人提到的话茬充满典故,另一个人也能迅速接上——他们就是有这样的默契。


弗洛航觉得,席比勒的存在,对他而言,就像是被抛出去的锚终于装上了锚链,让他不至于下落得太远。


然而就在一个月后的某个下午,席比勒向他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情。


“弗洛航。”她说,“你是个很好的人。我在想……或许我们也可以发展一些不一样的情谊。你觉得呢?”


“什么意思?”弗洛航问。


席比勒拢了拢自己栗色的头发,这些天它们又长长了不少,变得更难打理。


“我的意思——我爱你。是真正的爱。你知道这种感觉吗?它不同于一眼万年的怦然心动,而是自然和美好……就像空气一样。我想,我们可以更深刻地参与彼此的人生。”


直到这时,弗洛航才仿佛大梦初醒。


“和你在一起,总让我有回到故乡的感觉。这种安全感,就像一直航行的水手终于找到了陆地。”她这么对他说。连弗洛航也几乎也要认同她了——在陌生的洋流中,遇到了熟悉的浮舟……这是种过分舒适的感受,像是雪中送碳,也像失落的猎犬找回了羊群。可是,就算说不清理由,他又觉得,对这样的气氛过于依赖不是好事。


“对于一名水手来说,航行的船和大海才是他的归宿。”他对席比勒说,“人们不一定要站在陆地上才会觉得安稳。”


弗洛航抬眼看着她,她棕色的眼睛让弗洛航不可抑制地想起自己家里摆放的老木框镜子,弗洛航能看到其中映出自己的脸。那张脸比现在更加年少稚嫩,仿佛在陈述着他的过往。


只是,谈论并不精彩的老故事显然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你渴望一直航行?即使永远都不靠岸?”席比勒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最后,他听见自己说,随后转身离开了那里。


栗色头发的女孩被留了下来,独自站在当初他们相遇的同一座人工河桥上,怅然若失。


“我就这样拒绝了她。”弗洛航皱着眉头,“……我有点愧疚。其实我对这份感情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拒绝理由。“


米开来一直保持着微笑。这让弗洛航有些烦躁。


“或许我应该改变主意?你觉得呢,米开来?”


微笑,还是微笑。


“什么意思?”他最后忍不住问道。可话音未落,米开来已经凑过来,拍了拍他的双肩——


“其实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他的语气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笃定。


弗洛航惊奇地望着这位和他仿佛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的朋友。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他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不,他只是看到了本质……然后帮我理顺了这一团乱麻。弗洛航想。)他试着沉淀自己的思绪。在米开来不变的目光中,一切一下子变得清澈而明了——既然他无法说服自己,就更没有理由怀疑自己的决定。


他缓缓点头。米开来看着他神情逐渐变得清晰,一边放下双手后退,一边开心地打了个响指: “这就对了!我的朋友。” 


要追寻你自己真正想要的。


响指清脆,传到他的耳膜就仿佛吉他的拨片在手中弹动。


“我想组一个乐队。”弗洛航突然说。




4.



“因此,我们唯有听从内心的召唤。由它引领我们去向极乐净土。”


“这并非一件易事。光怪陆离的物质横亘其中。只能尽我们所能地突破所有差异与桎梏,找到深处最本质的东西……如果我们运气够好,一切会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北京的地下摇滚颇具规模。每当夜幕降临,总有人潮在逼仄的场馆内涌动,仿佛这座城市皮肤下暗藏的血液和脉搏。从Compass到Velvet,有无数的乐队从其中走出,每一个仿佛都有坚硬至髓的灵魂。


弗洛航是在一个livehouse里认识的王和周。


他是向朋友打听关于音乐的事,才惊讶地了解到这里产业的成熟。朋友又给他听了不少地下的专辑,他惊喜地发现在这其中风格的多样性。


语言并非障碍,这和他所追求的一切不谋而合……


MICore,这个小场馆的名字是朋友给的,实际上也是朋友的朋友在此承包,在北京不算有名,有一部分固定的观众。但是好在它离弗洛航所住的地方不远。所以在下一个无课的空闲时间,弗洛航出现在了场馆前。


现在还是白天,空荡的门洞前有些年轻的工作人员正在清理昨天的布景。而今晚这里没有演出。馆内一片暗寂。


紧接着弗洛航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脆响,像是电线落在了木地板上,然后是音响内传来的刮擦,和电吉他激荡的弦音——有人在调弦。带着电流声跳跃的单音持续了三十多秒,寂静了下来。又在三十秒之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律动——那是他最喜欢的Jimmy Page的经典Riff。弗洛航自己也练过这一段。而场馆里的人似乎只是在盲目地凭着记忆试奏……节奏有些混淆,那人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始终找不出原因。他一直在尝试修正节奏,却不得要领……


“这里应该是三连音。”弗洛航站在舞台下的暗处,用英语对台上年轻的中国人说。说完用舌头快速弹动哼唱起来,特意加重了三连音的部分。


“哦!”年轻的中国人抬头瞪大眼,他带着眼镜,看上去有些瘦弱。年轻人这才注意到一个外国人站在那里。幸运的是他英文还算不错。他反应过来弗洛航说的话,于是马上又在电吉他上重复了刚才的段落……这一次听起来顺耳多了。“谢谢你!”年轻人用英文对他说。


“Black Dog,嗯?”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点头。


年轻人叫王,是本地人,在弗洛航他们旁边的另一所大学,从小就对音乐有很强的兴趣。王从校合唱团的成员到大学戏剧社配乐,参加了无数次表演。他和弗洛航的朋友也有所交集,因此常来这里帮忙做键盘和调音。他对吉他说不上熟练,只是在收拾器材的时候一时兴起弹了起来,又恰好被弗洛航听到了,这才有了这次结识。


后来弗洛航又认识了周,是在他们外籍生的聚会上认识的,作为一个西班牙女生的中文家教。这个小个子的年轻人在聚会气氛达到高潮的时候用尤克里里弹了一段俗而经典的Despacito,之后喝得半醉时又唱起了平克的老歌。弗洛航发现他身上的可贵的热忱,主动和他聊起了音乐,这才知道周更擅长的是插电吉他,以前也在朋友的乐队充过数。周的英文不太好,只能用破碎的单词表达自己喷涌而出的想法……后来在他们熟悉之后,王就在其中充当了翻译的角色。


弗洛航忐忑地向他们提出组建乐队的想法。没想到两位很干脆地答应了,甚至跃跃欲试。


周是个外向的活动家,很快就通过中文的社交网络凑齐了其他成员。


他们的第一次排演是在MICore的展演空间里开始的,周把他们所有人聚集了起来,等着弗洛航的发言。


弗洛航在目光中清了清嗓子。


“首先,”他说,“我们得有个乐队名字。”


最后他们定下的乐队名叫Z-flow(“听起来很酷!而且里面包含了我们所有人姓或名的首字母……还有弗洛你的名字!”王这样说。)作为热身,他们又象征性地排演了几首Led Zeppelin的经典曲目——弗洛航自己作为主唱,效果意外地好。


所有成员都仿佛天生带有对艺术的热情,很快,他们就不再满足翻唱。于是弗洛航拿出了自己之前闲暇时已经完成的创作——这些作品这让其它几位成员惊叹不已,他们开始像模像样地排演独属于乐队的原创曲目……


这一切都比弗洛航想象中要顺利太多了。一个多月前,他的乐队还是只会出现在他的睡梦里,而现在,它竟然就在自己的眼前,演奏着自己亲手创造的作品。


之后他们参加了几次地下的小型演出,亮相之后也收获了不少的好评。有的乐迷急切地向场馆打听这个新组合的名字,他们赞扬着键盘的灵感、吉他的激情、贝斯的稳重……以及主唱爆炸般的黑嗓和惊艳的才华——可真是令人惊喜。


演出邀请一场接一场地到来。弗洛航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自己新开拓的热土,在其中播撒自己几十万分的激情。后来弗洛航回想起这一切,种种情景仿佛漂浮在幻境中一样不真实。


“嘿,弗洛航,要来点披萨吗?”充满喧闹声的回响结束,弗洛航看见王站在破旧场地的入口,手中抱住的纸盒里传出烤牛肉的味道。


“噢,谢谢!”弗洛航朝他走去。




5.



“黑暗于光明的交界就在眼前……我想象着其中落下的银黑色汗水。那里有嚣叫至天穹的轰鸣,也有与大地深处合拍的鼓动。又像驶来的隆隆战车,那些景象……曾经一直出现我的梦里出现。”



一转眼冬天就到了。某天弗洛航出门,惊讶地发现路边的水面已经打起了霜花——他忙于学业和乐队的事务,穿梭于校园与展演空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留意身边物候的变迁。半年过得真快。他想。现在的生活状态半年前的自己怎么也想不到。好在这些都是生活令人惊喜的部分。


他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再回到长城上了。他很少想起那里还住着一个朋友,日复一日地在那里画着写生。他的画集怎么样了?他不再经常想起。他的时间被琐碎的日常活动塞满。


“我们收到了某个音乐节的邀请,演出日期就在月底。”某天周在查看电子邮件的时候说。这些东西一向是他在料理。“去吗?”他问。弗洛航对这些活动的背景不太了解,就让他们拿主意,最后的结果是他们决定接下这次演出。


弗洛航甚至忘了问他们将要去表演的地点。直到出发前他才知道,这次他们的目的地在另一段长城的脚下。那里有一座露天的剧场。


舞台坐落在离遗迹的不远处。彩排时他们站在台上调试设备,山边的风吹来,刺骨又让人颇感萧瑟。


“这里真棒!”周兴奋地说,“厚重的历史结合着现代摇滚艺术,足以让人激动!”


而真正到了晚上,这里又是另一番风格——灯火将整个场地装点,一抬头就能看到勾勒出垛口轮廓的霓虹。城下是乌央乌央拥挤的人群,在雪白的射灯之下发出波动和翳响。


欢声如海浪一般涌了过来。


轮到Z-flow出场时,弗洛航站在台上,觉得自己像是上了夜行的航船,正在大海中迷蒙地行进。


他深吸了一口气。高亢的电吉他声响起,接着是贝斯和鼓点极速地侵入。激流金属的风格让人群瞬间躁动起来——弗洛航最初的尝试都是这一类作品,既有表达自我的欲望,也有炫技的成分。但不可否认它们的华丽和震慑人心。


When dreams slowly kill themselves

I feel so distant

Should I make a stop?

Should I make a stop?*


*摘改自<Sur mon nuage>和<Stop>的歌词……(原文是法语)



他用上黑嗓,在失真的弦音里试图穿透一切。即使歌者和听众的情感都没有通过母语来传达,简单有力的表达也一样能带动共鸣的巨浪。四周立即充满了尖声和喧嚷。灯光配合他们的节奏闪烁着……其中周的一段solo把气氛引向了高潮。


弗洛航举起双手,挥舞着煽动台下使他们更加狂躁。


直到终曲结束,最后一个音回荡着落下。他们被淹没在了山呼海啸中。


完美的演出,完美的一切。


弗洛航抬起头,无意识地看向视线上方的被灯光照亮的城墙。他感到自己就像这里的主宰,这里是他的世界,这是属于他的城。




直到弗洛航凝视了那段垛口形状的霓虹片刻,他的眼前才渐渐浮现出某个令人怀念的面孔。


说起来还要感谢他。弗洛航想。毕竟那个人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人,对他能够做到这一切坚信不疑,他看到了也一定会高兴,不是吗?


眼前的身影晃动了一下,举起双手朝他竖起了拇指。弗洛航微笑起来……眼前的那道影像越来越清晰,在他的视线里逐渐聚焦。直到半分钟之后,他才发现:城墙上真的站着一个人,朝他挥着手。


观众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弗洛航感到后背起了一阵冷颤——这里是另一段城墙,离之前他们相遇的地方至少也有二十公里的距离。米开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来专程看自己演出的吗?……还是只是碰巧出个远门?


当他们收拾好器材转身时候,弗洛航回头朝上瞟了最后一眼——城墙上的身影还在那里,就那么伫立在寒风中。霓虹的光芒在黑夜里映着他的脸,显得异常魔幻。


弗洛航穿过一段小路,向山上走去。米开来站在连接阶梯的路口迎接他。


“你真是太棒了!”米开来感动地对他说。


“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弗洛航惊喜地问。


“噢,我?我来这里取材。”米开来简单地解释,然后话题又回到了弗洛航:“这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表演!”


“真的吗?谢谢。而且也有我优秀伙伴的功劳!”


“我听见了!那段solo……上帝!”米开来回忆着刚才的细节,沉浸在了其中。


“要一起喝杯庆祝一下吗?”弗洛航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大罐的热啤酒,都是主办提供的东西,他在上山之前顺手拿了几罐。寒冷的冬夜,这些热烫的啤酒正好是最佳的取暖源。


“哦!谢谢,当然想了!”米开来开心地接过其中一罐打开。喷出的泡沫险些溅在弗洛航的下巴上,不过他们谁都没有在意。


“祝贺你!”两个人碰了一下杯。


“刚才那首歌……是我听过的最好的作品之一,说真的。”米开来说,“它应该被传得更远,被广为传唱,它不比任何那些经典的摇滚作品差。”


“这就有点过誉了,哥们。”弗洛航说着喝了一大口啤酒,“有不少可以改进的地方。旋律过于主导走向,前奏音色的处理也不够成熟——”米开来摇头:“你错了。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些作品之所以成为经典,并不因为它们的完美……而是因为灵魂。我觉得我刚才所说一点也没有夸张……”


他说了大概有十分钟。到最后弗洛航也有点醉意。听着赞誉之词,想着这几个月的经历,他昏昏沉沉地觉得自己飘在云端。(管它呢,反正我很牛就对了。)他想。


最后他也和米开来谈起了自己的未来计划……一直说到举办世界巡演,国际巨星,想象着场下的一呼百应……米开来也只会顺着他说“太棒了”“我很期待”……一直到最后他迷蒙地趴在了城墙上,视线里是山下夜景的光晕。


他喝醉了。


“弗洛,看着你现在的样子,我真是……”


“弗洛航?”


米开来提高了音量,“听得见我说话吗?”


眼前的黑发的年轻人就这么趴在城墙的垛口边,身体渐渐下滑。


米开来走上前环过他的腰将他的身体托起来。出乎意料地是并不怎么沉重。弗洛航呼吸的白气扫过他的肩膀,他能闻到其中的热度和酒精味。


弗洛航的嗓子里咕哝着听不清的词,他要是醒着,一定觉得自己的这个样子蠢透了。然而现在他却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被一个柔软而无形的怀抱托住,像是怀里多了一阵轻巧的风。他并没有摔倒地上,这就足够庆幸……


然而米开来却陷入了沉默。


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默默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另一个人的热度,眼睛望向视线前方的光影里,忽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很久没有和人挨得这样近了。”他小声说,“弗洛。”


弗洛航没有回答。米开来转过头,凝视着他的侧脸。弗洛航有着偏长的睫毛,将他脸部的轮廓衬得更加柔和,此时他沉在醉意里,像是误入迷途的小兽。眼睑轻颤着……米开来看到这样的景象,不知为什么简直想要高歌一曲,来赞颂鲜活的生命。


噢,弗洛……


他缓缓凑了过去,轻吻弗洛航的额头。然后保持着托住他的姿势,拉开一段距离凝视。弗洛航动了一下但还没有醒来。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


(是时候该回去了……)


(有机会再见。)


弗洛航一个激灵醒来。等他终于找到站稳的力气,天上已经开始飘起了薄雪。面前的城墙上空无一人。山下音乐会演出似乎已经结束了,霓虹逐个熄灭,最后只剩下城墙上的点缀。留下他一个人站在黑暗里。


方才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像是有人将他抱住,还有眉间异样的触感……但是等他清醒过来,手臂间却已经没有任何温度残留了。寒冷的风在城上蔓延,灌透了他的外衣。几片雪停留在他的头发上。眼前石砖铺成的路空荡而寂寥,延伸至另一座山上看不见的黑暗里。他仿佛从一开始就站上了一座空城。


于是他收拾好空啤酒罐,裹紧外衣。伴随带着热度的呼吸白汽,走下山去。




6.



圣诞节很快就要来了,即使是在中国的街道旁,也能见到不少节日的装点。留学生的公寓里,彩色的灯饰缀在挂满积雪的铁栏和树枝上,一楼前厅立起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来往的伙伴看到,都忍不住互道一声节日快乐。


弗洛航在宿舍前送别了自己的伙伴。为了这个对他们来说相当重要的节日,学校特意为他们放了一个多星期的假。


“所以,你打算留在北京,明年夏天再回来?”


“是的。”弗洛航对着视频电话,乖巧地说。


“是啊……你们假期不算长,回家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了。留在那边最好……噢,不过你需要给我们录一段圣诞快乐的视频,代替你出现在家庭聚会上。记得别忘了!”屏幕那边传来女人絮絮叨叨,却十分开朗的声音。


“知道了妈妈。”弗洛航说。


“对了……你收到我们之前寄来的东西了吗?”


弗洛航伸手,从桌子一角的旅行皮册里抽出几张明信片。


明信片是上个月家人去伦敦玩的时候寄的。印有几大著名的景点:泰晤士河、伦敦桥、白金汉宫……弗洛航忽然发现里面夹着的一张上印着的传统城堡建筑前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像是血液淌过草坪。那些都是红色的罂粟花。


他翻过明信片,上面写着:今天是停战纪念日!祝愿世界和平,孩子。


“收到了。”他说。


“那就再好不过了。”母亲的声音从视频里传出来,“记得多出门走走……我知道你们那边冷,但是你需要出门感受阳光,这样才不至于容易生病。” 


“我明白了……我一定会多走走的。在这里四处闲逛真的很有趣。”弗洛航眨眼,“以及……”


“什么?”


“圣诞快乐,妈妈。”


对面传来一阵电流声。似乎是信号波动,画面也出现了些微的卡顿。直到延迟的画面重新加载出来,他才听到她在最后甜甜地说:


“圣诞快乐!Flo。” 


弗洛航去了之前他们排练的展演空间。那里刚换了新牌子的音箱,还没有人试用全部的功能。他想开始尝试一种新的失真处理,于是联上了音箱开始调试。


一个小时之后,只有王出现在了门口。


“其他人去哪了?”他问。


“大概是快要考试了,”王说,“都要忙学业。”


“那你呢?你还有时间?”


“我可没必要赶这点时间。”王不屑地说。


“很自信,嗯?”


“那当然。”


弗洛航笑了笑,忽然拿起吉他,快速地扫起了弦。轰鸣声冲击着整个空荡的场馆。王仿佛被电流击中一般跳了起来,摇晃着身体。


“这音色真燥!”他兴奋地说。


最后他们一起去街角买三明治,打算一起走回各自的公寓。


而在经过某处地点的时候,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看向了他们身边的另一座大门,走了过去,四处张望着。门口的看守过来询问,他们用中文对话解释了很长时间,最后王向他招手。


“说起来,你今天不是很闲吗?这儿有个地方你可以来看一看。”他说。


他们走进了陌生的学校,最后停在了路尽头的一座墓园前。墓园里满植着长青树,在冬日的北京显得青翠欲滴。


看守为他们打开门。十几座白色的墓碑罗列在墓园两侧。 


除了盘在碑上的龙纹,整个地方意外地让他呼吸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在这片陌生的东方土地上这种感觉并不常有。直到他看见汉字旁刻的拉丁文。


这是一座欧洲传教士的陵地。


“很酷吧?这里可是有500年的历史了。”王说。


“我很意外……”弗洛航说,“没想到这里也会有这样的地方。”


这些人来自欧洲,其中也有人来自自己的家乡,跨越漫长的旅途到达陆地的最东端,只是想实现自己的某种理想,最后却长眠在此。他并不算是特别虔诚的教徒,也很遗憾自己不怎么懂拉丁文。但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能感受到一些长眠在这里的人的心情。


墓园里最大的一块碑来自墓园建立之初这里的主人。


Matteo Ricci, 1582-1611. 他从身旁的说明牌上读道,是个意大利人。他的历史不算好,这个时期法国应该是亨利四世?总之,确实是相当久远的年代了。意大利人。他忽然又想到了住在长城上,上次忽然消失在夜色里的那个人。他知道这里吗?像他这样的艺术家,说不定会喜欢这里……


说起来,上次去的那段长城,他读过说明,那里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重建。奇妙的巧合。


在他们转身出去时,一只瘦猫忽然从墓园前的墙头掠过。弗洛航惊了一下,那道灰色的身影嗖地钻进了枯干的草丛,凌乱的毛就淹没在了层层黄草中。


弗洛航的视线转向园内,看见猫尾摆动着消失在了白色的墓碑后。


他忽然又有了一种奇妙的感受:这里远离他遥远的故土,可却有唯一一样东西使他感到熟悉——死亡。


“也许这就是你下首作品的主题了吧。”王听了他的感想后说,“一首死亡金属?”


死亡和战争……这些都是摇滚永恒的主题。


弗洛航回到寝室。翻动着桌上那张罂粟花的明信片。


他忽然有了寻找灵感的兴致,于是打开电脑浏览了起来。停战日当天的头条充满了仪仗、鲜花与纪念碑。那是他的国家曾经遭受过的苦难。他想到那座墓园,心中的某一个角落仿佛找到一处相似的安宁。


手在键盘上轻轻划动。Matteo Ricci. 他又随意地键入了这个名字。然后阅读了一段他完全陌生的、有关中国明代时期欧洲传教士在本地生活的历史。他很难想象在那个时代,穿过无数个文明的连通的路,来到最遥远东端的人们的心情。


他本来是想从中寻找旋律,没想到最后脑海里却变成了一片常青木般的寂静。


“在WWI期间,意大利的存在仿佛是棋盘上的搅局者,战争发展的结果也都并未如他们所愿,其中更有几次惨烈的战役……”


弗洛航点了进去。这些下方随机出现的链接标题,总是根据他搜索的关键词自动跳出来。弗洛航向下滑动。这大体上是个简单陈述观点的文章,附了很多当年的老照片。弗洛航随意地浏览着,他对军事并没有什么兴致,不如说相反。


然后,猝不及防地,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感觉到自己被冷意浸透的脊背。他听见自己自言自语的声音在颤抖。


“怎么是你?”


照片上的米开来穿着军服站在另外三个战友的中间,正冲着他露出腼腆的微笑。




8.



*“士兵别开枪,我的孩子,他刚降生于世。”


 “士兵别开枪,我宁可就此消失。”


(*改自<Soldats ne tirez pas!>)




“这是我们在的阿尔卑斯山下的第五个月。”


“战况很糟,我们听从将军的命令,战线才向前推进了半里。奥地利人的铁丝网埋在雪地之下,它们比山里最壮的土牛膝草还要让人难行。今年的冬天格外冷。我和马尔科,卢卡,还有吕贝托,我们被分到了同一个小队,负责挖战壕的最西北端。之后就睡在了新的战壕里。”


“我们是被轰炸声震醒的,西布西山上的敌人来了一次小规模反击。吕贝托摸出枪——好在奥地利人的炮火没有打到我们这一端来。我们得以有一日喘息的机会。但这只是暂时的。我们知道,明后天就没那么走运了。等战壕全线贯通,我们就要开始全新的全面阵地战。”


“我们在冻土里连续作业了十几个小时。一直挖到手臂麻木,几乎失去知觉。密集的炮火声与枪声就在我们的西南方方向炸响……为了抢得主动权,我们的战壕必须要赶在敌人的下一波增援抵达之前修完——上面是这么命令我们的。最后,我们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完成了指定任务,等待与其他小队的汇合。”


“收到新的原地待命的指令后,马尔科和卢卡几乎要高兴得欢呼起来。仿佛他们刚经历了一次胜仗。但我们知道,这只是在庆祝一种痛苦的结束罢了。”


“这天晚上,我们拿出最后剩下的两个肉罐头,烧热后饱餐了一顿,还有一小瓶之前在奥地利人那里收获的白兰地。这可以算得上一顿大餐。吃饱喝足之后,我们玩起了战壕游戏,后来天越来越冷了,我们就把炉子里的煤渣倒出来堆成一堆,围着它躺下来。”


“这是难得的战中宁静时刻。”


“‘米开来,之前你说,你以前在家是做什么的?’吕贝托忽然问。”


“‘哦,我啊,’我笑了笑,现在在回想起过去,就像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了,‘我那时在学画画。我还做过塞维里尼的学生呢,’我翻了个身,看向他躺的方向‘你知道塞维里尼吗?’‘不知道。’他很干脆地回答。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我被一种介于恼火和放松的情绪围绕着,也张开嘴,却吞到了一股煤烟。”


“‘他启发了我走未来主义的方向,’我说,‘伟大的大师,听说他现在回巴黎了?还是在巴塞罗那?但愿他能在更和平的环境里活下去。’”


“‘虽然我听不懂你在说啥,不过他那样的人,总不可能比我们难活不是?’马尔科笑着说。我也笑了。没错,我应该担心我自己。但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的内心只有平静。”


“‘你应该庆幸我们的敌人不是中国人,’卢卡忽然插嘴,‘听说他们会在山上修一堵巨大的墙,绵延万里,连炮火都轰不开——要我说,要是我们面前的山上有这玩意,卡多纳将军就该早点放我们回家了。’他的话让终于我大笑了起来。马尔科却认真地想了想,说以我们现有的装备,有一系列方法能帮助我们快速轰开这种防御工事。最后,吕贝托和他就方案的可行性激烈地争论起来。”


“我没有接话,因为那时的我其实陷入了另一段回忆——我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往返于切里尼奥拉学校与教堂之间的时光。我的父亲那时在教堂里做事,我也得以有机会进入,去那里的藏书室阅览各种我那个年纪的孩子接触不到的各类书籍……在那里,我第一次读到了有关长城的内容。”


“当时战争的硝烟还很遥远。我只是对这个古老的东方国度有了那个年纪的男孩会有的一系列幻想——雄伟的城墙绵延万里,从海岸线一直延伸到高原边界。还有那一群群在高耸的城墙上逡巡的士兵,听从烽烟的号令,东奔西往……“


“我就一直在那里读到落日西沉,直到父亲过来将我带走。”


“父亲牵着我,我们并排行走在切城的海岸。天边宽阔的云霞把海岸线染成了紫红色。‘总有一天,我要把它画下来。’我说。‘画晚霞吗?’父亲问。‘不,是中国的长城。’我说。”


“父亲停下来惊奇地看向我。‘中国的长城——它在我们这片辽阔大地的最东岸。米开来,除非你想做未来的马克·波罗,要不然,人一辈子也到达不了那样远的地方。’‘也许吧。’我说,‘我只是想把它画下来。仅此而已。’‘为什么呢?’他问,‘我只是觉得它很……壮观,’我说,‘就像画一只龙一样。’父亲笑了,他揉了揉我的头发——他是我唯一不介意这样做的人。”


“‘我等着你的作品,米开来。’他说,‘你是个有天赋的人,我相信。’”


“那天的对话就这样停止了。但是最后那一幕的场景却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在紫色的晚霞中,父亲的身影显得慈爱且温和……而他的眼中倒映出的是满怀热情的我,那时的我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想象,即使它们虚无缥缈,却也深刻地烙印在心,成为这些年促我前行的动力之一。


“‘我讨厌北方的冬天。’卢卡突然咕哝道。他和我一样,从南边的城镇来,“在我们那儿,这个季节,妈妈们都会准备新鲜的海鲜烩菜,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我们还会去海边远足,拾贝壳。然后用它们玩对对碰的游戏,’卢卡说,‘我拾的贝壳总是个头又大又坚硬,能撞碎十几个人的珍藏。’他说完,露出十几岁男孩才会有的得意神情。”


“‘多好的时光啊……’他感叹似地说着。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大家都知道,即使之后的战斗能让我们活下来,在爬过尸山、趟过带血的铁丝网之后,我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也不再和之前相同。和平的时代已经远去,我们只能在心里偶尔回味一下往昔幸福的残音。”


“最后所有人在战壕里都迷迷糊糊睡着了,留下我醒着望风。阿尔卑斯山下的冬夜极度寒冷,四周一片肃杀般的寂静。想必敌人也觉得这不是个适合动手的夜晚。我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从上衣内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小节铅笔,用嘴咬住,接着去打开了随身的包——里面有一小本白色的册子,那就是我的日记和素描本。我拿出它,就着煤堆的火光,将这个战壕里有着铁丝网、煤堆和疲惫士兵的场景草草画了下来。并在旁边写下了日期:1915年11月14日,冬。”


“这是我第四次做这样的战时写生记录了。我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是,当铅笔在纸上落下的那一刻,我的心就能得到一种长久的平静。仿佛归乡之鸟。”


“在那之后,就是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紧锣密鼓,我们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马尔科死了。吕贝托被调去了其它小队,只剩下卢卡还陪着我。”


“而就在开春之前的最后一个雪夜,敌人的一颗榴弹炮在离卢卡的脚边不到六尺的地方爆炸,弹片插进了他的胸膛。我把他移动到山脚下一块岩石的背面,那里可以稍微避开一些敌人的弹雨。但最后他还是没能撑住。等我再回来看他的时候,他的呼吸逐渐微弱下去。”


“‘米开来,”他说,‘你说要是山上真的有一座长城,你会拿起炮去攻打它?还是画它?“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真希望有一天能看看它。你也一样,米开来。希望你能实现你的梦想。’是的,在那次长城的话题之后,我和他分享过曾经和父亲的那段回忆。没想到他一直记得……“


“说完这些,他的微笑就永远地凝固在了脸上。”


“我拍打着他眉间的碎雪,喉咙里滚出一股热浪。我想要大胆咆哮,想要高声叫喊。但我最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静静地沉默着,任由死亡的哀悼包裹住全身。”


“在那之后又是多少个日夜,我已经忘记了。至于最后我自己是如何倒在了敌人的枪口之下,更是丝毫没有印象。在血与火的哀鸣中,这仿佛是我注定的结局,而最后终于来临之时,我只有如释重负般的轻快。


“我合上眼,仿佛陷入了长眠。这是我在黑暗中睡得最甜美的一觉……”


“而当我醒来时,我已身处一段壮观的城墙之上,城墙下遍植着火炬木,它们就像罂粟花海一样在燃烧。”


“我知道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变成了一缕孤魂,穿过了八千多里的欧亚大陆,在这个遥远而陌生的东方醒来。”



“我学习着这里的语言,学习着新时代的生活知识,探索着自己的力量……最后我发现,现在的我拥有继续绘画的能力。于是我便拿起了画笔,去描绘那些我生前对父亲提到过的长城风景。”


“或许这就是我存在于此的理由——为了我的艺术!我就是有关它的理想的具象化。”


“我也能偶尔离开这里,但那需要耗费我大量的精力,让我沉睡数年年。偶尔也有人心怀梦想的人看见我……但那也只能见上至多一面,之后,我就会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也使我与他有了好几回的相遇相知。只是,那注定不会长久。”




7.



“漫长的日子里……我在这里目睹了每一次的日出。艺术是我的化身,也是我和这个世界唯一的交流方式。也许这是上帝的一个玩笑。但我更愿意理解成一种使命……使我每一天都会思考新的疑问、探索新的感知。即使肉体早已湮灭在历史之中,但精神却得以留在此间……


“这样,我就是永存的了。”


弗洛航又一次登上了长城,他喘着粗气,快速地穿过那些喧嚷的游人,爬过陡峭的砖坡。这一次,他脚步明显比之前要急切。他不停地向前奔走攀登,在巨龙般横越山脊的的长城之上,化为移动的黑点。


他现在就见到他,他想问清楚这一切,更想知道,他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很快,他就抵达了北十二楼,也是他初次与米开来相遇的地点。现在他并不在那里。弗洛航绕过砖墙,继续向前,直到面前一条灰色的铁链拉开——铁链那边是未经修缮、未向游人开放的长城段。他迟疑了片刻,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身跨过铁链,踏入了那条伸入荒野的残破砖路。


又走过了几座敌楼,路线骤然开始变得陡峭,荒野里的长城让人寸步难行。但弗洛航还是想办法攀了过去。他丝毫不在意手掌被粗粝的砖石磨伤,只想快速往前,仿佛冥冥之中,一直有人在推动着他这么做。这段路途连接着他与米开来相遇的两个地点——长城旅游区的尽头尾段,还有那次音乐节所在的地方。弗洛航断定,米开来一定就在其中的某处位置。他说自己住在长城上,那他沿着这段长城一直走,应该就能找到他。


他一直走到太阳西垂。灰黑色的群山边缘开始隐隐泛出霞光……这时,年轻人忽然发现前残破砖石的树丛边,靠着一件十分突兀的物品——一顶军用帐篷。他立刻开始加快脚步,在大片枯萎的荒丛中奋力地前行。


最后他来到了帐篷前。帐篷的门帘敞开着,里面没有人,但是物品的摆放充满了生活气息。帐篷里挂着一顶军用头盔和一柄卡尔卡诺步枪。那些生活物品,也似乎都已不属于这个年代。还有一只半敞开的单肩的背包,背包外面压着一册日记本,中间放着一支铅笔。它们都像是属于某位老兵。


弗洛航看到日记本摊开着,像是在等待着谁将它拾起一样。于是他就真的将它拾了起来,开始阅读。


最后,在那册日记上,弗洛航终于看到了一切的经过。



8.



“也许我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消失,在自我与精神被无穷无尽的现实吞没、在我对感受世界的一切感到厌倦之时……但是,那并不可能永久。我总是会对世界产生新的感受,然后再次出现于迷途与困窘之中。”


“总会有一天再见的。”


西垂的太阳开始极速地发出红光——仿佛鲜血欲滴,就在它靠近群山边缘之时。大地暗寂下来,迎接着它的最后一丝余晖。而弗洛航,终于在这余烬的夕阳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米开来站在那里,向他微笑着走来。弗洛航的喉咙动了动,却很难发出声音。他艰难地向那道身影走去,不知该向他说些什么——是谈论往事吗?还是他们曾共有的,对艺术的向往与梦境?


但是最终他还是面对他而立。内心的感情像洪流一般喷涌而出。他伸出手,想再次触碰他的这位与他内心一起共鸣过的友人……但是手心划过虚空。


这一次,他做不到了。


“所以,这就是你的来历。”弗洛航最后艰难开口,“你是一个幽灵……或者说是梦境,一直停留在这里。”


“只有对艺术产生执念的人才会看到我。”米开来微笑着对他说,“弗洛,你很幸运……不过我也是一样。”


他身上的夹克衫忽然开始出现了色彩崩解——最后,变成了一件迷彩的军装,这就是他原本的衣服。弗洛航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我苏醒在二十一世纪,一开始有无数的问题围绕着我,而当我最终认识了自己的存在后,又花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自己。”米开来说,他尽力而耐心地向弗洛航解释。


“最终我学会了和这个问题和解。要知道,现在我可是有无限的时间,来做自己想做的事——”


弗洛航转身向帐篷的方向望去,他发现,帐篷里突然挂满了绘画作品——有素描,有彩铅画,也有上色的水粉与油画。它们在即将入夜的北风中上下翻卷着,仿佛真实存在在那里——


真实的米开来,如果当时能活下来的话,也许也能真的创造出这些作品,百年流传。


但弗洛航知道,它们都出自站在这里的幽灵之手。现在的它们其实只是虚无的幻境,代表着某种“可能性”的消逝。


“为什么我无法像之前那样碰到你了?”最后他开口问。


“对梦的执念越强,我就会现世得越彻底。”米开来说,“而你正巧在实现它的路上,内心已经放下了很多,少了很多遗憾,不是吗?”


“这就我存在于世的目的。”


弗洛航忽然鼻子发酸了起来。他靠近眼前的年轻人,张开双臂——凭空做出了拥抱的动作。年轻人也配合着迎接了过来。这一次,他们就像真正在拥抱一样。在这个昼夜与阴阳交替的黄昏时分,两个人都仿佛能听见彼此真实的呼吸。


“我也很幸运能遇见你,弗洛。”米开来动情地说着,仿佛也要落下泪来,“如果你猜到了我想表达什么……你知道的,从我第一次遇见你开始,我的心也久违地开始跳动。我很庆幸你竟然能看见我,我听到了你的音乐,这里面装载了你的情感,但也有许多是我的心声……这或许是上帝对我的一种宽慰。”


“我很受感动,弗洛。感谢你,让我听到了新时代的歌声。”


“只是,当你实现梦想之后,就是要和我分别的时候了。”他忧伤地说着,眼影下闪着惜别的光。


“我……很遗憾。”弗洛航柔声说道,“但我会一直记住你。我会记住你的样子……记住你的……记住我们相识的瞬间。”


这种感情?该如何称呼呢?他们相对而立,却阴阳两隔。弗洛航竟一时想不出什么词语去形容它。


夕阳的光芒更加黯淡,连带着面前年轻人的身影也逐渐透明。在最后一丝余照落下之时,大地的夜色奔涌而来,仿佛静默的潮声。


最后只剩下弗洛航一人站在夜色里。回想起临别之时米开来对他说的话那些话——


“你知道的,如果你再一次有了未竟的梦想,也许还能在这里见到我。”他说,“所以这不能算一次正式的离别。”


“是啊,”弗洛航闭了闭眼,整理自己的情绪,“毕竟你就是对艺术的执念本身。”


米开来站在那里,他的身影遮住了夕阳的天光。但此时,它却像初升时那样充满跃动。


“要分别了,”米开来说,“我很舍不得你,但我知道,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意外又充满既定的变数。”


“我会画下你的样子的,希望我们的下次重逢不会太远。”他轻声说。


“一定会很快再见的。”弗洛航笃定道。


“那可太棒了。” 最后米开来笑了一声,然后消散在空气里。留弗洛航一人独自站立在夜幕中。


9.



会有再见吗的一天吗?弗洛航问自己。 


他愿意相信一个肯定的答案。


“毕竟人生路漫漫,谁没有几回执念与梦呢?”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只是那时候的米开来,这只怀着艺术与梦的幽灵,他还会继续住在长城上吗?他会不会在某个他察觉不到的日子得到真正的满足,魂归天际呢?


虽然怅然,但弗洛航一想到这缕百年间徘徊的艺术灵魂,能最终得到安息,也会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


他自己的艺术与梦想,就是他们一起存在过的证明。


但他还是在内心隐隐期待米开来还能继续在长城上游荡,直到他们重逢的那一天。


希望那时他还记得我。他想。


也许若干年后,当成为乐手的他有了新的航线,他还能再次来到长城之上,再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也许,米开来还在忙碌地准备着他的作品……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他的画集完成了多少?


“好久不见,弗洛!”那时的年轻人察觉到他的身影,会惊喜地抬头叫他的名字。


“好久不见。”他也会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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